蓝桥易岂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赵陆】往后余生

*今天是首个中国人民警察节,祝赵东来同志和全体人民警察节日快乐!

寒风吹过,一张嘴又呼出大团白雾。陆亦可站在小摊车前跺了跺脚,最后选了一碗芝麻汤圆。

价目表是一张塑封的白纸,就贴在小摊车的塑料蓬上。四角都开了胶,深深卷起,隐在热汤腾起的白雾里,泛出岁月的陈旧颜色来。

老板娘递过一次性碗装着的汤圆,塑料小勺脆得像马上就要断掉似的。

林华华掰开粗糙的一次性筷子,拌了拌浇了一层油泼辣子的酸辣粉,不满地嘟囔“这么冷的天,偏把我们两女生打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查案,这检察长和侯局长安的什么心思啊,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陆亦可咬了口汤圆,馅料味道一般,外层的糯米团也稍显得硬了些,此刻竟万般想念起自己老妈的手艺来。复又喝了口汤,才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让胃部腾出一股暖意来。

都说人一过三十,就会明显感到岁月如梭。“一一六”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又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过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其他客人来,老板娘便开始收拾摊子,抬眼间瞥见街角来人,有些嗔怪,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甜蜜“这么冷的天,你感冒还没好,又出来做什么?”

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一边接过老板娘手里的活计,一边递给她冒着热气的烤红薯,笑容憨憨的“咱家门口那路灯坏了,我怕你一会儿拖车不小心绊着。这红薯你赶紧吃,热乎的呢。”

付完钱,林华华喊冷,便拖着陆亦可一路小跑。青乡县城地处偏远,经济不发达,条件落后,不过晚上八九点的光景,路上已没有什么行人。这儿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整个县城安静得像夜幕下的大海,寂静幽深,伴着透心的凉风,阴冷得无端让人有些害怕。只有县城中心那座新修的钟楼,泛着明黄的光亮,远远望去,就像海港里的灯塔,明亮温暖。

县城宾馆的住宿条件一般,两人早早躲进了床里裹着棉被御寒,讨论了下今天看到的卷宗,又分析了会儿案情,只觉精疲力尽,不久便各自沉沉睡去。

大约是冷,陆亦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玉露山颠,俯瞰着京州市的万家灯火,有人从后面很温柔地抱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夜空很干净,没有云彩,繁星点缀得天幕熠熠生辉。

她想跟他说些什么,便转身去拥抱身后的人。然后就醒了。

陆亦可翻了几次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起身烧了点热水。白露未晞,从宾馆的窗口望去,浓浓白雾里,隐约能瞧见钟楼的塔尖儿。

临近年关,为了处理积案,回应民众关切,省检//察院遣了大批人手散到各市县协助处理信访案件。这已经是来青乡县的第四天了,卷宗翻来覆去也没看出问题,流程规范,证据链完整,今天再见过上访群众,了解一下诉求,做好解释工作,就可以收拾收拾回京州了。

“丫头,你怎么会来青乡呀?”陆亦可跟林华华刚走到县检察院门口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回头,只瞧见一体态微胖、笑容可掬的老者正站在大门口。

“颜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老家在这儿。我去年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便回来看看。你呢?来青乡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个案子来看看。”

当年陆亦可刚进省检//察院的时候,分在第一检//察部,接触了一些刑事案件。颜幸,是京州市局的老刑警,那会儿跟她们工作往来比较多,经验丰富,为人和善,也教了他们这帮新人不少技巧,大家都管他叫颜老师。后来,陆亦可调去了反贪局,也渐渐跟这些刑警失了联络。

“时间如流水啊,想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刚毕业的小丫头,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颜老师,您还好吗?”

“好,都好。你呢?应该结婚了吧?你家那口子是做什么的?”

“他呀?”陆亦可支吾了一下,瞥到林华华在一旁偷笑,觉得有些局促,只含含混混地应着“跟您一样,是个刑警。”

“是吗?刑警啊。”颜幸嚼着这两字,眼神不明所以有些黯然,又惊觉自己失了态,随即重新笑起来“能让你这丫头看上的,想来一定是个很优秀的警察。”

“是,他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警察。”

青乡县地处汉东省的最西北,陆亦可跟林华华轮流开车,开了足足有九个小时才回到京州。进城已是凌晨时分,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林立的高楼,明亮的路灯和宽阔的街道彰显着黑夜中蛰伏的蓬勃生机和强大生命力。

陆亦可回到家,连行李都没整理,洗了个热水澡,就一头栽进了床里。明明很累,意识却偏偏很清醒,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刚坐起来想喝口水,却不小心撞掉了床头的书,掉出了夹在里面的相片。

相片是之前赵东来从四川寄回来的,星罗棋布的夜空浩瀚璀璨,背后还写了一行字,每次看到,心里总有一种柔软的感动。后来,她又在那句话下面附了一句,找了一家文印店把照片塑封,细致妥帖地收藏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陆亦可被连续的手机铃声惊醒,半个小时之后站在省公//安厅招待所门口,仍然有些迷迷瞪瞪。想起第一次在这儿见到赵东来,两人因为争夺蔡成功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又无意间中得知,这地居然是陈海所说的养猪场,心里不由得又暗骂了陈海一万遍没眼光。

有时候命运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在某些分叉路口,它裹挟着你走向并不想选择的那条路,却也呈现给你意料之外的绝美风景。

她也记不起昨晚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睡得不怎么踏实,做了很多梦,梦里各种场景不停切换,被侯亮平电话叫醒的时候仿佛四肢都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现在站在初冬的冷风里,依然犯着困。

不一会儿,赵东来带着省//厅刑//侦总队队长也到了,还给她带了份早餐,说她昨晚回来的晚,一大早就被叫起来,想来应该还没有时间吃早餐。

侯亮平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揶揄“我说赵厅长,你怎么就没想着帮我带一份呢?有了对象就不要我这媒人了是吧?”话音一落,立马收到数十记恶狠狠的眼刀。

在这儿蓦然看到赵东来,陆亦可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当着外人的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暗骂自己领导卖友投敌。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早餐,钻进车里吃饭去了。

原来公安从省外带回来一个重要证人,而这个证人指明一定要公//安厅领导和省检//察院领导同时在场,才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实讲出来。由于此案涉及重大,政法委书记季昌明特地组织了两家单位开联合会议,最后决定由省公//安厅厅长赵东来和省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侯亮平共同前往。

陆亦可吃完早饭出来,赵东来正背对着她跟侯亮平商量事情。这个位置,恰好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后脑勺发旋附近新生出的几根白发,陆亦可心里不禁有些发酸。

公//安厅//长,扛得起一省治安重责,却也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会老,会伤,会苦,会死。

证人说了大半天,所言之事着实令人惊骇。细致交代了看护的干警,两队人马又商讨过初步方案,便各自返回单位布置下一步工作。

大概着实觉得今儿早的气氛太微妙了些,回程途中,侯亮平第三次看了看倚在车窗上沉默不言的陆亦可,试探着问了句“你两没事吧?”

陆亦可懒洋洋地摇了头“我们两能有什么事,就是没睡醒,累得慌。”

“没事就好。我瞧你早上看赵东来那眼神怪怪的,还以为他又招惹你了。”

“侯局长,收起你丰富的想象力吧。”陆亦可直起身,正了正身形“人家是公//安厅长,事情多得是,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招惹我。”

“哎,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两又闹别扭了,回头这公//安厅长又得拉着我说东说西。既然没休息好,今天下班就早点回去吧。反正这案子情况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陆亦可扭过头去望着窗外,半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当墙上时钟指向下午五点,一处的人都探头朝自己的处长张望,猜测着今晚会不会加班。林华华却突然朝着周正做了一个口型“救星来了”。

等陆亦可收拾完东西,关上电脑,抬头只看见了几步远的赵东来,其他人早就识趣地散了个干净。

“这几天在外面跑很累吧,早上我看你情绪也不是很高。走吧,我请你吃饭,吃完饭早点回去休息。”

“行啊,赵厅长,现在都活成反//贪局的救星了。”

“嘿嘿,那也得多谢你陆处长给面子呀,不然我连这大门都进不来。”

“少臭美了,那是你脸皮厚。”

“那是,脸皮不厚怎么追你呢?你那么难追。”

“不想追就别追,我又没求你。”陆亦可突然起了火,心里拧着疙瘩,本来就不怎么舒服。

一看小辣椒炸了毛,赵东来知道自己刚不小心又拔了逆鳞,立马嬉皮笑脸认错,拉着她往外走。

直到坐在餐厅的时候,陆亦可还是不舒服,埋头将手里那碗粥搅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纹路。

赵东来看她一言不发,以为她还在为出差前的事生气,本着媳妇生气,必定是自己犯错的原则,三秒开启舔狗认错模式。

“亦可,别生气了。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你说的话当耳边风,不该联合侯亮平一起瞒着你,我错了,我真错了,你要是还不高兴,不然你再骂我几句,或者我再给你写份三千字的检查?”

“我上次说的什么话?”

“呃...没什么,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赵东来”陆亦可忽然放开手里的勺子,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仿佛想看清楚他心里想什么一般“你后悔过选择当刑警吗?”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后悔过吗?”

“没有。”回答很坚定,没有一丝犹疑。

陆亦可又沉默了,埋下头去继续搅自己那碗粥。

相处久了,知道她这般模样,必定是拒绝再说话的意思,赵东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吃完了饭又把她送回家,叮嘱她早些休息,自己就回公//安厅加班去了。

陆亦可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抱着那兔陷在沙发里发呆。

“丫头啊,如果他是一个好警察,一个好刑警,对你也好,那你,也对他好一点。”离开青乡的那天中午,她请颜幸吃了顿饭,颜幸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刑警,都不容易。”

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是赵东来发来的微信“早点休息,明儿我给你交份一万字的检查。”

陆亦可盯着这条微信看了很久,眼眶热辣辣的,遂摁灭了手机,抱着放在自己胸口,闭上了眼,倏而,落下泪来。

他一直都这么细致。刚入秋那会儿,她总有点咳嗽,赵东来领着省厅专案组来检//察院开联合会议,还顺路给她捎来一瓶冰糖雪梨水。

林华华搂着她,无比羡慕地感叹“你家赵厅长,简直就是天使啊。”

陆亦可摩挲着温热的瓶子,望着转角处的背影,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就他那体型,还天使呢,金刚芭比还差不多。

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赵东来合上手中的文件,放松身子陷进省厅办公室的沙发椅里,疲倦不已。

是否后悔当刑警这个问题,不止陆亦可,其实很多人都问过,答案一直都是,从未。

就像此刻明月高悬,月光下的城市和人们都在安然入睡,一切都很值得。

陆亦可半夜被一阵寒意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沙发里就睡着了。

电视还开着,从来英俊冷酷,生人勿近的黑衣青年,眼神柔得像山尖初初化开的皑雪,娓娓而来“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那么多,还不是都得受着,一辈子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我已经做好了挺一辈子的的准备,但是你回来了,真好。”

上一次,她耐不住赵东来软磨硬泡,答应陪他去参加王国风的婚礼。他站在庭院里,远远地瞧见她出门,笑得像个小孩子,吃到糖欢天喜地的模样,说“你来了,真好。”

在她面前,他向来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极少很严肃地跟她说话,她也只记得三回。一回是在京州市局“一一七”办公室,他说希望她能面对现实,别把自己捆绑起来;还有一回是侯亮平被诬陷,他特别正经地叮嘱“一定要自己注意安全”。

另外一回是新闻报道说当晚会有双星伴月的奇景,她恰巧下班早,便跑去了玉露山顶想瞧个新奇。赵东来加了会儿班,来得晚。刚走到山顶,只看到纤细的背影镶嵌在夜空里,仿佛遗世而独立。他走上前去从后轻轻地拥住她,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脚下是温馨的万家灯火,头上是璀璨的万里星空,仿佛世间的全部美好都呈现在了眼底。

她念起他在星空照片上写的那句话,笑起来“赵东来,原来我在你眼里,就只是颗星星呀。”

他却突然说“亦可,你是我的灯塔。”

陆亦可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四肢百骸都在发硬,疲惫的感觉不仅未曾消解半分反而感觉更重了些。洗了把脸,扎好马尾,在侯亮平打量揣度的眼神中平静无波地上完了整天班。晚上才刚到家,公//安厅//长就已经自告奋勇地跑上门来要当免费大厨,说是陆处长出差辛苦了,要好好犒劳一下。说完便一头扎进厨房,不久端出一桌清爽可口的三菜一汤。

“如果你没有遇到我,或者也没有遇到其他人,如果让你一个人孤独走完这一生,你会觉得命运很残酷吗?”陆亦可没有抬头,自顾自挑着碗里的米饭。

赵东来闻言一惊,正在夹菜的筷子忽然就顿住了,但很快神色如常“算不上吧。如果命中注定要一个人走完这生,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万事不可执念过深,否则终是自苦。”

“一直这样强行自我和解,不苦吗?”

“有什么好苦的,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轻飘飘地说着不苦,但陆亦可觉得苦。就像小时候生病含化的中药片,味道涩得让人抗拒作呕,却又不想在父母外人面前表现出脆弱,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最后从舌尖顺着血液漫进心房,苦不堪言。

她还记得颜幸那天的眼神,伤痛、迟钝、苦楚、复杂难言。

站在青乡检察院门口,隐约能望见县城外绵亘不绝的巍巍高山。颜幸深深抽了口烟,吐出一层浓厚的烟圈“丫头啊,刑警也是人,突然间看到那么多人间惨剧和世间黑暗,你以为我们不挣扎不别扭吗?可是没办法啊,我们要做隔在人间和深渊之间那道最坚实的屏障。我们每年牺牲那么多警察,他们失去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不止是与常人一样拥有幸福的机会,还有内心的平静与安稳。”

“颜老师,那您挣扎过吗?”

“谁没挣扎过呢。每次遇到案子,是否向前冲都不是最大的难题。最难的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电光火石地接触到最极端的人间黑暗,最惨烈的凶案现场,最冷血的人间悲剧。心理不够强大的话,往往就会被拖入黑暗之中,永无翻身之地。”

几支烟毕,颜幸转过头望向她,眼神有些迟疑“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没有啊。您说,我想听。”陆亦可摇了摇头,心却无限地下坠。

“别人都只看到我们一如既往地办案子,以为我们很坚强,很勇敢,其实,大部分刑警心里都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淤积。一般人看不出来,可这种心理损耗日日夜夜不曾停歇。我们带着它们回家,带着它们睡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苦到不知人生意义为何。或许有一天,我们能畅快的把它讲出来,又或者永远都没有机会讲出来,就这么一直带到地底下去,随我们一同长眠。”

一时间,陆亦可只觉得懊悔,悔不该在出差前一天还跟赵东来闹别扭。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她多少有些恣意,被偏爱的人总带着些有恃无恐。即使这样,出差当天,赵东来还是无事发生般打电话提醒她,青乡县城在山区,气温较低,一定要带好衣服,别着凉。

“这些心结,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如果无人陪伴开解,又无法强大到自我和解,慢慢就会变成心魔,一生苦痛。”颜幸没有再点烟,只是望着远方,表情却是轻松了很多,不再凝重,这么些年,他也实在是没机会如此畅快地吐露过内心的纠结。

“丫头啊,如果他是一个好警察,一个好刑警,对你也好,那你,也对他好一点。别看刑警表面上都很坚强,其实我们也需要理解,需要依靠,需要夜幕下的一盏灯,需要黑暗里的一座灯塔,当我们身陷迷雾时,告诉我们,看,回家的路,在这儿。”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这句话似乎也不是对谁都适用的。祁同伟,与深渊周旋过久,最终滑向了黑暗的地底。

而赵东来凝视过深渊,也曾与恶龙缠斗,却活成了所有人的守护者。

对她的包容,对陈海的保护,对侯亮平的仗义,对李达康的敬重,却独独少了一点对他自己的心疼。扛了再多,苦了再久,到头不过只有看似玩笑的一句“如果有人这么关心我,我感动得眼泪都会流成河。”

自我和解,知之非艰,行之惟艰。那些惊险危急、人性阴暗的巨大冲击,该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和不懈的坚持来抵抗。这般的强行自我和解,如同挫骨削皮,他曾为此遭过多少的罪,她已不敢去深想。

那天在公//安厅招待所门口,后悔,心疼,难受,自责,百味杂陈,看见他白发的刹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想抱抱赵东来,连同他的那些风霜岁月、心酸孤苦一起。

赵东来见她一直埋着头,机械般的将碗里的米饭都挑成了一粒一粒的,却一口也没吃,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亦可?没事吧?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仍旧没抬头,喉咙哽得难受,有眼泪落进碗里,不见了。

“赵东来,你真的不觉得苦吗?以前当刑警的时候,不被人理解的时候,看见人性阴暗的时候,和肮脏诱惑抗争的时候,真的...不苦吗?”

怔了许久,屋里一片寂静,能清晰听见风擦过窗外树叶的声音。

他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她碗里挑了一筷子菜,语气却是波澜不惊“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她却突然起了火,“啪”地一声狠狠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抬头冲他吼,声音微不可闻的颤抖“赵东来,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垃圾回收厂吗?说一句自己很苦这么难吗?”

惊诧间抬头,却见她已经红了眼眶,赵东来愣了几秒方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却被一把推开。

陆亦可为他红过两次眼睛,上一次是他没按时吃饭接连犯了几次胃病气得陆亦可三天都没理他。精明干练的小辣椒一落泪比生气还让他手足无措。

素日有勇有谋的公//安厅长忽然没了主意,只好弯下身,温柔地拥住了自己的爱人。

陆亦可伏在他肩头,心底的委屈翻山倒海一般。她本不是一个脆弱善感的人,此时此刻却忍不住喉头那股苦意,只好狠狠咬住揽着他脖子的手臂,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耳畔克制的啜泣声淅淅沥沥,赵东来抿了抿嘴,心里酸胀不已。揉了揉眼睛,堆起笑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满满的无奈和心疼“傻丫头,难过什么呢,都过去了不是吗?”

陆亦可哭了很久,时不时闭住了气,身子会也抖一下。赵东来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到客厅地垫上坐下来,让她窝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替她拍背顺气,另一只手拉过她刚咬过的手臂轻轻按摩着。

纤细的手臂上两排清晰的月牙印,看得他胆战心惊,太阳穴突突地跳。

陆亦可难受得紧,把脸扭过去更深地藏进他怀里。

赵东来紧了紧胳膊,把她又往怀里揽了揽,极其轻柔地贴上她的前额,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讲起那些斑驳零落,惊涛骇浪的曾经。

他本觉得,有些过往不必反复咀嚼,也不必向周围申诉求告,即使那些远去的岁月明明很苦。可苦得太久了,万般滋味也在时光里逐渐泛了白,慢慢的,也想不起当时究竟是何种感觉了,只能说,一路走来,自己尚没有白活。

前几年,有部关于刑警的网剧很火,市局的一些女警常常扎堆看,他跟着瞄过几眼。挺拔冷峻的男主角,低头望着失而复得的爱人,嗓音润得像春日的池水“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那么多,还不是都得受着,一辈子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他挺了四十年,早就做好了挺一辈子的准备,但是他遇见了陆亦可。本想着,如果她愿意跟自己共享余生,就足够幸福。可她向他伸出了手,执拗的想要帮他分摊那些苦痛的郁结和记忆,努力地想抚平他那些深掩的未愈创口。

本以为此生再也等不到一个人来共享这些千滋百味,百转千肠,可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她来。

以前的老领导曾问过,当太阳完全落下而路灯尚未亮起时,你会难过吗?或许以前会吧,可以后再也不会了,在这个城市里,会永远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告诉他,回家的路,在这儿。

待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陆亦可便缠着让他再多讲一点,可他说来却愈加云淡风轻。

陆亦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破了风,酸凉酸凉的痛,就像撕心裂肺。天知道,在看不见的隐秘角落,他曾独自消化过多少残酷和冰冷。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医院。当时她恨不得付出自己的一切去替陈海承受所有伤害,哪怕是生命,只要他能平平安安。

可现在,她只想好好活着,活得很长,很久,长到能够陪赵东来走完这一生,久到再也不留他一人孤独的强行自我和解。

赵东来零零散散说了很多,恍惚觉得像在做去世后的生平回顾。陆亦可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只在自己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

他停下来,不再追溯,只轻柔掰开了她紧攥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掌心的印记。

“亦可,不用替我难过。这世间纵有千般难处,也还有星月可以寄望,还有宇宙浪漫不止。”他吻上她泪光盈然的双眼,心疼又虔诚“更何况,我还有你。”

夜里,赵东来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20年前的那个早晨。那天天气很好,无数金色的细尘在阳光中打着旋。他立在阳光里,郑重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有蝴蝶落在了他肩上,轻轻扑棱了翅膀。

说到底,人终其一生都是在自我修行,关于理想,关于信仰,关于爱。

赵东来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年蝴蝶偶然的一次翅膀扇动,便开启了他这跌宕起伏又幸福充足的一生。

深邃的苍穹繁星闪烁,城市里的灯火温暖美好。

夜幕下的玉露山,像极了京州城内的一方净土,可窥繁华,却自有清幽。

陆亦可靠在赵东来肩上,又想起了他写在星空照片上的那句话,忍不住打趣道“你说你一天到晚有这么多酸诗可以念,你那小领导怎么还是动不动就炸毛啊?”

“他在沙书记面前可乖巧了,你没看见罢了。”

“会吗?”

“会呀。万物相生相克,他也会有自己的克星的。”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的?”

“哪儿有?我是替他高兴,有人问他粥可温,有人伴他立黄昏,挺好。对了,有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

“哪句呀?”

“我向来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

“所以呢?我到底是灯塔还是星星?”

“你是我的山川湖海,碧落黄泉,是这日月星辉之中,第四种难得。”

“哟,我有这么好吗?那你是什么?”

赵东来笑起来,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宝贝,朗朗嗓音在星空下悠然娓娓“我啊,我是洪荒时代,在太空与你互相寻找的那颗星星,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Finis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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